|
一座私宅,以西湖为后花园。
这和孔子上门做家教、养嫦娥为歌姬、请黄蓉来当私厨,大概是同一类体验了。第一次到郭庄,由一位土木工程系的同学带着。“这是全杭州赏湖最好的地方。”同学说。毕业后,他当了一名园林设计师。读大学时,杨公堤景区刚刚修葺完工。那里是西湖之西,近龙井、灵隐,气象和湖东、北、南迥异,幽深疏朗,野趣盎然。尤其一段湖滨保留了大片水杉林,水木交映,穿行其中如坠梦境。那些年,杨公堤走过无数次,竟不知藏了一座园林。他的大门恰好开在堤上卧龙桥脚边,加之白墙灰脊,过于低调。又五年不见,杭州愈见幽深。有时,那些情境重重叠叠,谁先谁后、孰真孰幻,如同百年孤独中无限循环的姓名,不再有分别。而郭庄“枕湖”门后的船台上,门内那一面湖,真实地镶嵌在记忆的门窗里。郭庄原不姓郭。第一任主人是杭州丝绸商宋端甫,始建于1907年(清朝光绪三十三年),取名“端友别墅”。郭庄也不只是别墅。最初建做宋家祠堂,后来增建了别墅和园林,作为主人呼朋唤友的神仙所在。 据说,宋庄刚建成时,“因附近高庄养鹤,宋乃在庄园内畜孔雀与之媲美,当年曾名噪湖上一时”。如今,西湖边白鹭与草叶齐飞,鹤和孔雀已无迹可寻。走下卧龙桥,白墙前一丛翠竹迎客,门上有匾曰“汾阳别墅”。过门厅,入长廊,园内山水倏然入目。长廊驾于池上,名“浣池”。 长廊尽处,一边是庭院“静香云外“,丛竹掩映着太湖石;另一边有绣楼一座,正是“景苏阁”。穿廊拂叶,款款走进景苏阁后院,见月门一扇,上书“枕湖”。苏州园林,无论布局设计如何精妙,皆出自人心的经营、人工的锻造。佼佼者如网师园、拙政园、留园、艺圃,无一不位于市井之间,谓之“大隐隐于市”。闹市方寸里造景,是中国文人居庙堂高位又对“方外”心向往之的反映,“在世上做一个规规矩矩、顺遂性情的人,又能悠游于山林之外”(汉宝德,建筑笔记)。中国园林的自然,是铺排过的自然。 初次见面,是十一月。那天气温骤降,杭州一夜红叶。同学带着穿过月门,踏足一方船台。眼前一片开阔,脚边水波微漾,来时的亭台轩榭纷纷消退,远处一条长堤横卧。费了那么大人工,做了那么多铺垫,只为穿过这一扇圆的窄门,始见方外的大风景。这是甲方和乙方对西湖无与伦比的爱与赞。第二次见是五月,梅雨尚未登场,连日晴朗。还记得同学娓娓道来:郭庄赏湖,东望苏堤,月门正对堤上的“压堤桥”;东北面可见白堤,往北眺望葛岭、宝石山;东南边群山间,那便是雷峰塔。第三次便是此行,时值六月。大雨初歇,湖面涳濛,苏堤上“烟锁六桥”秋波流转。近台水面荷叶盈盈,似邀客下湖。摆了几组桌椅,龙井茶位盛惠六十八元,可揽湖入怀,从早入夜。船台西北边的假山上,建有“赏心悦目阁”。阁楼飞檐振翅,假山下有一太湖石洞,浣池水经石洞流动,源源不绝自西湖注入,又向西湖流去。以“两宜轩”为界,南面是浣池,北边名“一镜天开”。池如其名,像一面方镜,四周为游廊厢房所合。中国古典园林,无论南北,大多采用自由曲折的池岸,由石块点缀,营造意趣。但唯’宁绍之园,其池多方,其景平直”,绍兴园林中的兰亭、快园、鲁迅故居、青藤书屋中均有方池。据此推断,宋端甫很可能是绍兴人。西湖私家园林的故事,后由杭州人来续写。籍贯杭州的园林学界大师陈从周对郭庄钟爱有加,认可“与苏州网师园媲美”,1982年他在《新民晚报》撰文,指如今郭庄'断垣残壁,鹅鸭成群,真有些不忍看”。 昔日仙鹤孔雀齐鸣的神仙庄园,因何变鹅鸭成群?民国时,宋家败落,端友别墅一度抵押给清河坊的孔凤春香粉店,后又卖给汾阳郭士林,是为“郭庄”。康有为曾在此避居,新中国成立前,郭庄作为产业又从郭士林转到金融家竹淼生手上。主人更迭之间,郭庄还几度移作校舍之用。五六十年代,更成为西湖区公检法办公用房乃至家属宿舍,其境况可想而知。陈从周一言九鼎,郭庄得到政府尽心尽力的清理和修缮,光彩更胜从前。偏安西湖一隅,郭庄并未独善其身,刻满了时代的痕迹。那土木系的同学,早失了联系。此次带父母孩童前来,雨天里老人意兴阑珊,小学生百无聊赖。想在枕湖台上看看湖发发呆,茶位也已满座。同游园者难觅,独处亦不可得。枕湖船台两边,和“赏心悦目阁”相对,南沿湖处建有“乘风邀月轩”,皆为八九十年代修缮时加建。今时今日,已和两宜轩、景苏阁、香雪分春堂一并,经营为茶室。郭庄仍为“宋庄”时,虽然偶尔有“壶觞雅集”活动,但通常,主人并不住在庄内。平日庄园“延纳游客”,对外开放,游客可自由参观,侍者还会'奉茶导登楼”。如此想来,西湖既是天下人的西湖,郭庄反似西湖的后院,“任人游览不取资”,也是那样的顺理成章了! |
|